说“道地”,人们通常想到的是实在,纯粹的意思,古籍中出现的多是此类或与此相似。可是在黄岩方言中,它又别有所指。我们管宅院中房与房之间或房与围墙之间所围成的露天空地叫道地,也就是其他地方所说的天井。
为什么管天井叫道地,已不得而知。汉马融《围棋赋》:“诱敌先行兮往往一室,捐碁委食兮遗三将七。迟逐爽问兮转相伺密,商度道地兮碁相连结。”此中的道地是指棋子行走的路数。想起古道,或是泥路,或是石头堆砌而成,不知古代简易的天井是否也都如此;又如大户人家的天井,鹅卵石铺就,多有设计。这些都像棋子行走的路数,以此关联,也是有可能的。
小时候,不知道地为何物,只知日溪外公家门前的那块空地,大家都叫道地。如今想来,却觉得道地二字,承载着多少人的回忆,承载着多少人的乡愁。它是一个有黄岩印记的词,更是一份难以释去的情怀。
日溪的道地,就和古道一样,块石铺就,泥土塞缝,春来草盛,绿意点缀。黄岩人所称的块石,又和其他地方的不同,并不是方方正正的石块,而是毛石,在我看来,就是放大版的鹅卵石。那光滑、圆润,是人们日以行走,用时间和双脚走出的包浆。这些块石,看似不规则,却似有规则,凌而不乱,却是我无法参透的玄机。
不管是谁家的道地,都不缺故事和游戏。这些就像是道地的灵魂一样,哪怕更多的是细微小事,也像是一杯杯淡淡的酒,不乏香醇,让人心醉。于我而言,那便是道地的春夏秋冬,朝朝夕夕。
冬日的白天,不去农田的大人们喜欢在道地里串节日灯。我和表姐常常是一边晒太阳,一边做作业。犹记得表姐特别喜欢坐在竹椅上,双脚或翘或踢在石块上,把作业放在腿上做,或者拿着《红楼梦》看起来。而我,年少顽皮了些,总是作业做着做着就玩去了。
快过年时,家里做了年糕和麻糍,午饭自然是这个了。一大家子人,烧了很大一锅。这时我们便不再围在桌子前吃,而是在道地里,大家各自散坐着,一边晒太阳,一边聊天,一边吃年糕,那年糕的香味飘散在整个道地。年糕是手工做的,附近几户人家聚在一起,分工合作。道地里还放着一个石捣臼,就是做年糕、麻糍时用来捣米的。一人捶,一人揉,十分默契。我们几个孩子围在一起看时,还说怎么都不会砸到对方的手上。
平时的石捣臼积了点水,那时的冬天很冷,尤其是山里。过了一夜,石捣臼里的水就结成了冰。我们就去玩冰,可是冻得太硬,抠不出来,直到下午才在太阳底下慢慢融化。我们灵机一动,插了根树枝在融化的水中。第二天,树枝被冻在中间,使劲地把树枝往外扯,就把整块冰给扯离了石捣臼,任我们玩了。
下雪了,道地里穿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衣。可是没有人能不去破坏那平静的雪面,终归是要走的。雪面上,一个个脚印,大大小小,深深浅浅,像是一个童话故事,里面出现了很多可爱的人儿。我们会在这里堆雪人,还拿盛饭、炒菜的锅铲把雪当菜一样炒。道地里的雪,被我们玩坏了。
夏日的夜晚,道地是乘凉的佳地。家里的竹椅、躺椅、长凳都被搬了出来,无需风扇,拿一把蒲扇足矣,既可扇凉,又可赶蚊子。山里的星空特别明亮,我们躺在道地里,不信星星是数不尽的,傻傻地数着,几百,上千,数了一晚上也没数尽。
道地也是家长里短,讲故事的地方。那些已离故土前往外地的人,会常常归来,在道地里讲着山外面的故事。而最可怕的还是天灾,他们讲着台风肆虐中,是如何逃离的,那棵树又是怎么倒在他的背后,分厘之差,生死一瞬间。此时的道地,又多了一分温暖,仿佛是他们避风的港湾,无论外面刮风还是下雨,只要回到这里,就只剩下宁静。
时至今日,道地里的生活早已离我远去,却时常入梦而来。它化成了一个个画面,存在了我的生命中;又化成了一个个符号,唤醒了离乡儿女的乡愁。
老宅,越来越少,道地也鲜为人见。普通话的流行,更是让我们的方言逐渐流失。年轻一辈,大多不知道地为何物。可它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,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场所。那是一代人逐渐逝去的乡愁,是一群人再也回不去的生活。道地的故事,道地的往事,成了许多人无法抹去的回忆,也成了我们心中那无法触摸的情怀,伴随着时光流走,成了沧海间的印记。千百年之后,可还有多少人知晓?